“老妹儿啊,你等会儿啊,咱俩破个闷儿啊……”
“我活着是你的人儿啊,死了是你的鬼儿啊,你想咋地儿就咋地儿啊……”
……
拥堵的高架上,宛如蜗牛般慢吞前进的出租车里,《依兰爱情故事》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,林岁安头靠着车窗,盯着旁边的白色宾利。
宾利后座有只金毛,这会将鼻子从小敞的窗缝挤出来,大口喘气。
一人一狗,四目相对。
林岁安耷拉着眼,眼下乌青浓重,一脸睡眠不足。
忙完拍摄工作,买不到飞机票,她坐了将近六个小时的高铁,从京州赶回海港,一天只吃了块巧克力,步履匆匆,就为了这该死的跨年惊喜。
她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,实在不明白这种被人为赋予意义的普通日子有什么好庆祝的。
跨过零点来到新的一年,一切烦恼和痛苦难道就不存在了么。
沈子宵明明应该是最了解她的人,有时候却还是矫情幼稚到惹人厌烦。
长久的沉默令爱拉家常的司机大哥坐不住了,他透过后视镜瞧了眼浑身弥漫着怨气的林岁安,调低音量,笑道:“大妹子搁哪旮沓来的啊?”
“京州。”
气压又低了点。
大哥不死心,继续:“来跨年?”
“嗯。”
其实她就住海港,但面对爱聊天的司机,她向来奉行用胡说八道大法来应对。
“和男朋友还是闺蜜?”
“男闺蜜。”
“……”
有点聊不下去了。
大哥尬笑了两声,重新调高音量,音乐再次主导场面。
“师傅,能换首歌吗?”
歌曲即将再一次循环的时候,林岁安紧了紧身上的大衣,低声说。
司机大哥闻声笑了笑,边问边点开歌单:“咋地,不喜欢介歌儿?”
林岁安收回视线:“不喜欢。”
“就贾玲那小品,叫啥《你好,李焕英》,讲她妈妈的故事,哎嘛最后就放的介歌。”
司机大哥是个性情中人,见打开话匣就源源不断往外递话。
“姑娘你看过没,老感银了,哭得我稀里哗啦。”
“唉,世上只有妈妈好啊,推荐你去看看。”
入夜后的海港市是暖色调的。
昏黄的灯光折射进车厢,割裂出明暗的空间。
林岁安喉头干涩,吞咽了一口,她坐直身体,将自己隐进昏暗里,听到这话,长睫颤了颤。
“……好。”
大哥感叹完,换了首在他看来十分潮流的歌。
“清早一出门看见个大美人儿,绣花的小棉袄儿得体又合身儿,瓜子儿脸双眼皮儿粉面桃腮红嘴唇儿啊……”
“介歌带劲不。”
林岁安:“……”
算了。
被东北大哥的劲曲歌单嚯嚯了一路,等一小时后抵达沈子宵的公寓门口,林岁安彻底没了困意。
她拖着行李箱走到保安亭附近,没什么精神地坐在箱子上,寒风吹来,冷得刺骨。
雾气随着唇瓣开合飘散,林岁安吸了吸鼻子,给沈子宵打过去。
沈子宵从月初就计划好了和她的跨年活动。
但被她一句那天有提前定好的拍摄工作给堵了回去。
“你明知道这是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跨年日,为什么还要安排工作?”沈子宵皱眉问她,语气不悦。
“拍摄场地只留了那天给我们。”林岁安平静地看着他,神情疲倦,似乎连和他解释都是件耗费心力的事情,“沈子宵,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。”
“幼稚?”沈子宵盯着她,轻嗤道,“林岁安,是我幼稚还是你太冷血了。”
林岁安阖了阖眼,不想和他吵:“一个跨年而已,你想约会我们可以再找时间啊……”
“这是跨年的问题吗!”沈子宵低吼着打断她,眼尾泛红,“你根本不够喜欢我,所以不在乎。”
听到喜欢这两字,林岁安原本不耐的眸光暗了下去。
她没了底气再去和他辩驳,因为她确实不够喜欢他。
所以当初为什么同意和他在一起呢。
“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,请稍后再拨。”
林岁安皱了皱眉,她记得白天沈子宵微信上说过,今天没有行程,打算在家里打游戏度过。
难不成这会还在游戏里。
她看了眼时间,十一点四十分,还有二十分钟就是零点。
本来打算让他下来接自己,转念一想,突然出现在房门口好像更惊喜一点。
思及此,林岁安站起来,拖着行李走进小区,熟门熟路地来到沈子宵租的那套公寓底下,拿出电梯卡走了进去按下顶层。
沈子宵是日企的高管,年轻有为,人长得也帅气,在外人看来她和他是郎才女貌的一对。
二人的好友圈重合度高达百分之八十,大部分是从大学就开始玩的那一拨。
沈子宵追了她六年终于得偿所愿这事,已经成了朋友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电梯平稳上升,林岁安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,鬼使神差想起答应沈子宵的那天。
她在棚内给一位男演员拍摄杂志封面。
天气燥热,即使两台空调低温运作依旧无法驱散暑气。
她身子从小就弱,长时间在高温下工作,外加演员的团队不断附加要求,让她强撑的清醒开始崩坏,和经纪人审图的时候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
醒过来就看见沈子宵守在她病床前,衬衣凌乱,没了往日的精英感。
四目相对的刹那,男人红了眼眶。
这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她而哭。
沈子宵是个情绪波动很强的人,用梁校的话来说,他比女人都要敏感脆弱。
林岁安当时就觉得,六年确实太长了,她的心也不是铁打的。
在一起小半年了,沈子宵当初打动她的敏感和脆弱,愈发变成了矫情和控制。
电梯门开,林岁安思绪回笼。
她走到沈子宵家门口,要输入密码的时候忽然一顿,半晌才记起沈子宵的生日是哪天。
她这个女朋友当的,属实不太称职。
门打开,屋里灯全暗着,她将行李箱提进来,轻声带上门。
男人的皮鞋摆在门口,旁边散落着一双白色的长筒靴。
看到这双靴子,林岁安的眉心微蹙。
她朝客厅看了眼,茶几上摆着还未收拾的外卖盒,通向主卧的走廊上,一件女人的羊羔毛外套落在那。
林岁安垂下手,嗤笑一声。
这个惊喜,确实很大。
她慢慢蜷缩起手指,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,呼吸钝钝发紧,后脊僵直,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窖。
为什么出轨的对象偏偏是……吴雨微呢。
那个从她大学时期就一直很要好的,朋友。
“子宵,你好棒,嗯……我好爱你……”
女人娇媚的轻吟从卧室里飘出来,夹杂着男人越发用力的闷哼。
林岁安抿了抿冰凉的唇,良久才找回自己的思绪,她慢踱到主卧门口,门并没有关严,还留了条缝。
光从缝里挤出来,打在她脸上,无悲无喜。
林岁安抬眼看过去,她最信任的两个人此刻忘乎所以地陷入□□当中,密不可分,男人的肩背上都是抓痕,女人涂着白色甲油的手指绕在男人颈后,刺眼又熟悉。
亲眼看见那张脸,林岁安还是没忍住胃里的翻涌,捂住嘴干呕了两下。
房间里的画面还有声音,令她难以抑制地泛起恶心。
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,那些被卓宁带回来的男人,也是发出如同野兽一般的低鸣,侵袭她每个难熬的夜晚。
林岁安后退一步,稳了稳心神,左滑手机屏幕,调出相机,点到视频模式,对着床上的二人录了一段。
她向来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,沈子宵和吴雨微此刻在她心里,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人了。
但她更不爱吃亏。
拍完视频,林岁安没有再看一眼,她转身走到客厅,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冰水,滋润因为赶路而燥涩的喉咙。
她抬眸看向墙上的时钟,指针在半分钟后略过12点,天边绽放起绚丽的烟花,她站在落地窗前,欣赏着这个都市的一切繁华和迷醉,身影孑然又孤寂。
林岁安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。
又解脱,又愤怒。
解脱的是,不用再和沈子宵扮演情侣。
愤怒的是,吴雨微背弃了这段友谊。
她和吴雨微认识七年了,比认识沈子宵还多一年。
作为独立摄影师安宁,从籍籍无名走到大众面前,吴雨微是她的第一位模特。
两人挤在简陋的出租屋里,靠最简单的道具拍出了无数出圈的作品。
她成了百万粉丝的大网红,她说一辈子只做她的模特。
林岁安闭上眼,鼻子一酸。
比起男朋友出轨,她更难过的是好友的背叛。
“岁,岁安……”
男人惊恐的哑嗓在身后响起,林岁安咽下酸涩,平静地转过身,窗外烟花绚烂,衬得女人的脸,愈发沉着惊心。
林岁安长得很标致,五官大气明艳,特别是那双眼尾微挑的瑞凤眼,小开扇双眼皮,不作任何表情,淡淡凝视着你时,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,别样勾人的清冷。
沈子宵下半身裹了条浴巾,薄汗淋漓,温润的笑眼还带着欲望难消的红意,可眼里向来的多情此刻被惊恐和惧怕占据。
林岁安抱臂淡淡打量他,像是在打量什么物品,无波无澜。
没有愤怒,没有怨怼,没有辱骂。
甚至连厌恶都没有。
这深深刺痛了沈子宵的心。
他最恨她这幅淡然的模样。
“岁安……”
听到的动静,跌跌撞撞跑出来的吴雨微在看到林岁安的那一眼,浑身冰凉,她小腿一软,攀住沈子宵的胳膊,才不至于摔倒。
“岁安,我们不是,不是你想的那样,都是误会……”
这解释属实可笑,说到最后沈子宵都不自觉消了音。
“误会。”林岁安轻笑,笑声清凌,落在二人心头,却千斤重,“我都亲眼看见了,还能怎么误会?”
“屋里没酒,说明你们意识清醒,吴雨微身上完好,说明不是受伤了你好心照顾她,地上散落的套,三个,说明你们不是意外,而是兴致很好。”
林岁安温声说出最凉薄的话:“沈子宵,我们分手吧。”
“不行!”
听到分手两个字,沈子宵彻底崩溃,他红着眼上前紧抓住林岁安的手,噗通跪了下来,语气恳求,“安安,我是气你不陪我,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陪我跨年,我一时糊涂就让她进来了,我也不知道怎么就……做了这种事……我错了……”
“沈子宵你个王八蛋!什么叫你一时糊涂,明明是你主动先抱我的!你他妈说林岁安不肯给你睡,心里怨她,求我陪你!”
“闭嘴!”
“安安,她在胡说八道,是她暗恋我,故意勾引我,她还是你的好闺蜜,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没有立刻拒绝她,我爱的一直是你,你知道的……”
听到吴雨微的话,沈子宵面色一变,惶恐地看向林岁安,还想解释,可对方连看他都不再看一眼,甩掉他的手,轻轻说了句:“别碰我。”
林岁安边用袖子擦手,边低声道:“以后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,周围人问起来你们自己解释,要不要脸自己掂量。”
她没有将视频的事透出来,以沈子宵下床翻脸不认人的态度,还有吴雨微骄傲自负的脾性,这事绝对没完没了。
现在场面混乱,她只有一个人,身体又疲惫到了顶点,实在不适合当场发作。
以后有的是机会。
“吴雨微。”林岁安抬头,直直望向懵了的女人,唇瓣开合,“他是你的了。”
声线平静,却充满了嘲弄和施舍。
这句话点燃了沈子宵的怒火,他猛地站起来,攥紧女人的手腕:“林岁安,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!”
“放开我。”瞧着刚擦完的手,林岁安睨向他。
这双美丽的眼里,没有一丝抓到男友出轨的愤怒和难过,有的只是不耐烦。
“林岁安,你他妈连装都不想装一下是么!”沈子宵指着自己,表情狰狞,“面对我永远一张死人脸,我他妈舔你六年,结果你他妈一点都不喜欢我!”
“你就是个没有心的,我都怀疑,你爸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顶着张死人脸啊!”
话音落地,场面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吴雨微双目圆瞪,诧异地看向沈子宵。
沈子宵吼完才反应过来,他神情怔然,自己都懵住了。
只见女人脸色倏地变白,下颌绷紧,眼神冷得让人心头一颤。
果然,越是了解你的人,越是知道往哪里戳最痛。
当沈子宵说出刚才那句话时,过往的一切都变得好可笑。
她和眼前的这个人,也不会再有什么过往了。
林岁安抿紧微微颤抖的唇,昏暗里,眼眶渐红。
她用力挣脱男人的手,抓着行李箱就走,动作决绝干脆,大衣从肩头滑落,发夹坠地,长发散落倾泻,遮住她此时不愿示人的侧脸。
“对不起安安,我瞎说的,我混蛋,求你别走!”
沈子宵心口一沉,想要上前抱住她,可腰间的浴巾突然滑落,他表情一变,扯住浴巾的刹那,林岁安已经推开了门,离去的背影单薄又孤独。
“砰”的一声之后,一切归于平静。
沈子宵脑海里都是林岁安最后看向他的眼神。
男人肩膀颓塌,低着头,窗外烟花依旧绚烂,光芒照耀天际的刹那,眼泪无声砸在脚边。
他知道,就算再来无数个六年,林岁安都不会再对他心软了。
作者有话说:
文中歌曲:《依兰爱情故事》《瞧我这眼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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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月光×男二号
女明星和她唯一的哥
落魄努力大小姐×步步为营闷骚霸总
先婚后爱|双向奔赴|男暗恋女|暗恋成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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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月光的杀伤力有多大?
对许相安来说,林越这个白月光直接影响了他一辈子的审美。
但在林越的世界里,许相安是她从来看不见的男二号。
她的男主角是她暗恋多年的竹马陆清晏。
林越十七岁那年,父亲公司破产,
她从云端的小公主变成了落魄的小可怜。
陆清晏说会一辈子保护她,结果转眼就和校花甜蜜牵手共同出国了。
留下林越一个人面对家里的烂摊子。
从十指不沾阳春水混到打工届小天后,直至阴差阳错踏进娱乐圈。
她明明是个小糊咖,可接到的剧本都是平台S级别,还是女主角。
各种大型综艺邀请,顶奢品牌加持,
让她出道不到三年时间便跻身炙手可热的流量花行列。
林越自己都感叹娱乐圈不过如此的时候,网上掀起了对她的声讨。
造谣她背景不简单,肯定有大佬砸钱喂资源。
吃着自己的瓜,林越乐出声:“那这大佬眼睛可以捐了,喜欢赔本买卖。”
坐在办公室里的许相安兀地打了个喷嚏。
一旁助手小心翼翼道:“许总,林小姐最近好像在相亲。”
“听说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,结完就离。”
许相安冷哼,还真是没良心的。
婚后不久,林越在书房意外发现许相安小学时期的手工作业。
翻开第一页,上面赫然写着。
“林月亮是我的老婆!”
“你是我攀登多年,终于得偿所愿摘下的月亮。”
2
“跨年的烟火,绽放天空,我想起我们最快乐时的笑容……”
街边小店公放着略显低迷的曲调,在新年欢乐的氛围里格格不入。
林岁安拖着行李,滚轮在不平整的路上碰发出恼人的声响,她步子很快,肩背挺得笔直,及腰长发随风飘散,灰色毛呢外套松松垮垮。
清瘦的骨架,苍白的脸色,还有泛红的眼睑,组合起来,令她看起来有种倔强的孱弱。
路口红灯阻止了她的脚步。
林岁安微喘着停在街边,寒冬深夜的冷空气挤进肺部,她难以抑制地弓腰咳嗽,动静很大,咳得头脑震颤,脖颈胀红,眼泪不受控地往外冒。
即使已经平安活到了二十六岁,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,可她还是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。
夏天不经热,冬天不受冷,春秋必会生场大病,稍微运动一下就喘不上气。
胃又挑又脆弱,少吃一点就痛,多吃一点就吐,经常头晕,很容易累。
拖着这具她自己都十分厌弃的身体,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那么久。
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,可沈子宵和吴雨微还是轻而易举地就打碎了她一直背的壳。
明明是他们做错了,可辩解的言语间都在拿她做前提。
好累,她真的好累。
等到缓过劲,林岁安视线里都是模糊的光影,她忽地颤声哽咽,不再强撑冷静,低声抽噎啜泣,抱着膝盖蹲在了繁华里。
眼前车水马龙,身后行人匆匆。
像只没人要的,孤独又无助的小动物。
路过的人时不时朝瘦弱漂亮的姑娘投去探究的眼神。
可没人会上前询问。
她也不需要倾诉。
新年伊始,不会有人想要听她的糟心事。
林岁安将脸埋进臂弯,肩膀瑟缩,紧紧抱住自己。
恍惚间,她想起多年前在滨宁的那个夏天。
蝉鸣不止的夏夜晚风,裹挟着栀子的味道,吹进逼仄的出租屋。
少年滚烫的身体贴上她,像苍茫雪地里唯一的热源,让她沉溺其中。
他是个不擅长温柔的人,却会轻拍她的后背,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。
“安稳地睡吧。”
“往后不会再让你惊醒了。”
……
“滴滴——”
急促的车喇叭声把林岁安从回忆里扯出。
她猛地抬起头,信号灯还是红色,不知变换了几波。
眼泪从尖俏的下巴滑落,林岁安怔怔地望着前方,发丝凌乱,胸膛起伏。
明昼……
要是你在的话,一定会帮我揍他的吧。
这两个字从脑海里蹦出的刹那,林岁安呼吸急促了一下,她抿唇站起来,晕眩感令她闭了闭眼,良久才缓过神。
她真的该好好睡一觉了。
林岁安最后还是没有越过那条斑马线,她随手招了辆出租,想了想,报了自家小区附近的酒店。
她了解沈子宵,接下来肯定会天天去她家楼下和工作室门口蹲她。
为了能好好休息,那个家短时间是不能回了。
幸好酒店还有剩余的空房,林岁安刷开房门,将行李和手机随意一扔,屏蔽所有消息,整个人摔进柔软的大床,她不堪疲惫,昏沉睡了过去。
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,窗外天光刺眼,她难受地蜷起身体,将近一天没吃东西,胃抽抽发疼。
她叫了餐食,等待期间用包里残存的巧克力恢复了点血糖。
未接来电和各种消息挤满通讯栏,林岁安看在眼里,没有回。
被沈子宵和吴雨微两个她最信任的人共同背叛,这事对她来说打击挺大的。
即便这些年她的心硬惯了,但总归是肉做的。
又被沈子宵那句戳心的话刺激,林岁安陷入一种厌世逃避的状态。
遭到打击,人体是会自救的,那些细胞和器官会强迫你不得不停下。
哪怕只是什么都不做,躺着不去想那些恶心的事。
年底各式工作积压的疲惫排山倒海般将她压垮,林岁安昏昏沉沉躺了一天,直到夜幕渐浓,华灯初上,才悠悠转醒。
她扒拉盘子里的残羹冷炙,一点滋味都没有,索性扔了叉子进浴室泡了将近半小时的热水澡。
吹完头发,林岁安坐在梳妆台前,看着镜子里的人,长睫微动。
难得平心静气地端详自己,她突然觉得哪里不一样了。
明明比以前更漂亮,可就是感觉眉眼间,多了很多东西。
林岁安一时间找不到准确的形容。
非要说的话,是一种,游刃有余的冷漠?
她已经是个可以熟练面对纷杂世界的大人了,再也不是从前强装坚强镇定的小孩。
她有钱,有朋友,在工作中实现了自我价值。
可是为什么,还是无法从过往中释怀呢?
沈子宵一句上头的刻薄便能轻松挑起。
那些时不时汹涌的回忆,像一记闷棍,打在她感到轻松的时刻。
警告她,你没有解脱。
你并没有放下。
昨晚蹲在街边想起那个名字时,林岁安自己都愣了愣。
好久了,她刻意不去想他,可有的人就像藏在头发里的伤疤,努力不去在意,但不妨碍他存在。
林岁安发了会呆,给自己化了个淡妆。
她起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皮质卡包,打开抖了抖,掉落出一对泛着光泽的银色耳扣。
耳扣小巧,上面有十字架浮雕,每只内侧分别刻着英文字母M和Z。
林岁安摩挲着触感温润的耳扣,眸光黯淡,随后慢吞吞地给自己戴上。
这趟去京州出差走得匆忙,她没带多少衣服,随意挑了件灰粉色的紧身吊带打底,套上白色的低领毛衣,下身一条紧身小脚牛仔裤,黑发绑成低马尾,衬得脖颈修长,锁骨明显,身形纤瘦。
她给人的气质向来是清冷柔弱那一挂的,可耳垂上朋克风格的耳扣又帮她增添了几分叛逆,配上冷淡疏离的眉眼,让人想要亲近又不敢随意造次。
林岁安披上厚重的毛呢外套,只带了手机和房卡,打算去找梁校。
梁校也是和她在大学时就交好的朋友,前年从杂志社辞职,开了家清吧。
林岁安的酒量可以用垃圾来形容,身体也不允许她畅饮,所以梁校特意为她调制了一款低酒精的鸡尾酒,非常对她口味,每回她心情不好都会去喝一杯,好让思绪不那么清醒。
清吧名叫“坠浓”,地点在繁华的闹市区,门脸素雅,看起来像是家服装店,可里面却别有洞天,装潢是哥特暗黑的风格,所有吧台和桌椅清一色的沉黑,墙上和角落满是夸张大胆的壁画和装饰,都是梁校这么多年从世界各地海淘回来的藏品。
林岁安一推门就瞧见了正在台上唱歌的梁校,这个点她果然在。
女人一袭设计款的黑色吊带裙,长相温婉秀气,可一头金色短发,鼻钉唇环,还有满臂的零碎纹身,让她有种又纯又野的气质。
“I don't wanna be you anymore……”
她这会儿正唱着首颓靡的英文歌,很符合梁校还有酒吧的调性。
对方也看见了她,女人皱了皱眉,站起身走过来。
接过林岁安的外套,揽过她瘦薄的肩背,梁校将人带到卡座,连忙问道,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电话不接,微信也不回,我快急死了,打给沈子宵他没说两句就挂了,莫名其妙。”
调酒师阿峦端来两杯柠檬水和几盘零嘴,梁校顺势嘱咐:“老样子。”
阿峦点头离开。
林岁安抬眸看向她:“沈子宵和吴雨微睡了,被我当场抓住。”
语气平常,仿佛那个男朋友出轨闺蜜的大冤种不是她。
空气凝滞半晌,梁校才从这句话里回过神,猛地锤了下桌子并暴喝出一声靠。
这会儿店里客人还不算多,听到动静,坐散台的几个女生看了过来。
林岁安抿了口柠檬水,按住她的手拍了拍。
“两个贱人!”梁校气得胸膛起伏,“不行,我得去帮你出口气。”
说罢提起桌上装饰用的铜质烛台就要往外走。
3
林岁安心下一惊,清楚她的暴脾气,如果不拦着她,梁校真能给那俩一人脑袋上开一洞。
她连忙扯住对方的胳膊,可梁校力气比她大,挣了一下就甩脱了。
“梁校!”林岁安叫住她,声音染上点恳求,“不准去。”
梁校猛地顿住,烦躁地揉了把头发,转身重新坐好,烛台“砰”的一声砸在桌面上:“操!”
林岁安就是因为了解她,所以即便知道瞒不住,但也拖到了第二天才告诉她,不然就昨晚那种情况,梁校拿的就不是烛台了。
“狗东西电话里支支吾吾,也怕我知道了揍他是吧。”梁校冷哼,将整杯水灌下去,“怪不得每次吴雨微来海港总拉着你和沈子宵吃饭呢,合着早惦记上了。”
“贱人,我看见她准泼她一脸酒。”
“我真佩服她,这么多年,看着沈子宵对我献殷勤,还能假惺惺和我做朋友。”林岁安轻哂,她已经调整好了,这会儿比生气更多的,是好笑。
梁校看向面色如常的林岁安,叹了口气,“你怎么样?”
林岁安耸肩:“我没事。”
梁校盯着她的脸,确认她是不是在说谎,又问:“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治他们?”
她指了指手机,一脸无辜,说:“我拍了视频。”
梁校了然,勾唇轻笑,抽出根烟点上,昂头吸了一口,边吐烟边开口:“有时候我真佩服你,男朋友出轨闺蜜都能这么淡定。”
“不过也是,认识你这么多年,也就提到去医院能让你脸上出现害怕的表情。”
林岁安指尖微顿,攥紧了水杯,没有吭声。
气氛有些低迷,阿峦适时端来林岁安爱喝的酒,还为梁校调了杯莫吉托。
梁校眉头一皱,嫌弃地推开杯子:“你瞧不起谁呢?”
阿峦黑眸锁着她,默了两秒才懒声道:“瞧不起你。”
梁校闻言双目微瞪,还没反应过来,指尖的烟被他拿走叼进自己的嘴里,阿峦深深睨她一眼,转身回到吧台。
“这家伙,我才是老板!”梁校挥了挥拳。
林岁安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,抿唇笑了下:“你忘了你刚割完阑尾了。”
“他是为你好。”
梁校切了声:“神经病,我感觉我招的不是调酒师而是老妈子,什么都要管。”
林岁安无奈摇摇头,拿起酒杯喝了一口。
熟悉的桃子味滑进口腔,她眯了眯眼,心头郁结舒缓不少。
“算了,莫吉托也行,来,今晚姐姐陪你,贱人都去死。”梁校捏着酒杯,笑着和她碰了碰。
两人从八点一直喝到了夜半十点。
林岁安的那杯特调酒精含量少得可怜,以梁校的酒量莫吉托对她来说简直是侮辱。
从酒吧出来时,她除了浑身发热后脑昏胀外也没别的不适,梁校更是和没事人一样。
二人像从前在学校那样,互相搂着谈笑聊天,准备先回酒店拿上林岁安的行李,这段时间暂时搬去梁校家住。
在广场路口等滴滴的空档,左后方传来一道汽车相撞的声响,二人下意识看过去,只见一辆白色的奥迪停在右侧车道正中央,车头已经瘪进去了,被追尾的黑色大G撞上护栏,车主状况不明。
夜生活刚开始,繁华中心地带车流量极大,这场变故使得右车道顿时堵起来,喇叭声不绝于耳,不少行人都停下了脚步上前围观。
奥迪车主开门下车,是个中年光头,他额头还在流血,衣服胸前也都是血,手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。
他反应迟缓,似乎被撞蒙了,踉跄着朝广场这边走来。
林岁安拧眉盯着他,男人身上的出血量根本不像是刚才的追尾导致,等离得更近了些,她才注意到,对方的脖子和手上也都是干涸的血迹,手里握着的东西在路灯下折射出骇人的寒芒。
是刀……
“走,快走!”
林岁安想到了什么,表情一变,立马扯住梁校的手腕就朝后退。
可男人已经开始行动了,他挥起刀砍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伙子。
一切发生的太快,小伙正塞着耳机听歌,忽然感到后颈刺痛,他下意识转身看过去,腹部又被猛地捅进一刀,他痛呼一声,跪倒在地,顿时鲜血从身下蔓延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
“杀人啦!”
“报警啊!”
……
人群爆发出间连不断的惊叫,大家回过神开始逃跑,男人捅完一个还嫌不够,他追着落单的行人,一个年轻姑娘被他逮到,扯住头发按倒在地,尖利的匕首噗的一声刺入后背,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在夜晚迷离的上空。
一刀接着一刀,直到女孩彻底没了动静才停下。
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易消失在自己眼前。
林岁安怔然地看着眼前恐怖的画面,一时忘了行动。
“岁安快跑!”
梁校的声音唤醒了她,林岁安呼吸加重,边回眸看着那个死去的姑娘,边被梁校扯着手朝前跑。
歹徒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,倏地望过去,冰冷的眼神如有实质,让她心头一颤。
下一秒,浑身浴血的歹徒朝她笑了笑,仿若找到了下一个目标,拎着刀冲她们跑来。
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,恐怖到了极点。
林岁安瞳孔微缩,脚下加速。
可紧急关头,这具孱弱的身体拖累了她,或许也有酒精的缘故,林岁安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,脑袋也不受控制的眩晕,脚步越来越虚浮。
她扭头看向疯狂的歹徒,心里清楚,对方盯上她了,这样下去她会拖累梁校。
不能让梁校出事。
这么想着,林岁安没有丝毫犹疑挣脱了梁校的手。
梁校诧异回头,脚步跟着减慢:“你干嘛!”
林岁安冲她大吼:“快跑!”
紧接着她小腿一软,整个人跌落在地,手臂摔得发麻,想站起来可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,止不住地咳嗽。
她能感受到停滞的风,还有身后近在咫尺的脚步。
临近死亡,林岁安忽地想起八年前那个雨夜,身上紧紧抱着她的人逐渐失去呼吸,血液被雨水稀释,向四处蔓延,洇湿了她的全身。
好冷,冷到了骨子里。
苍茫天地间,她无助又痛苦的嘶喊求救,抱着一具尸体,直至晕倒。
此时的情况和那会无比相似。
可这一次,不会再有人抱住她了。
林岁安认命闭上眼,反正她的生命在八年前就该结束的。
贪活了这么久,也算值了。
“呃嗯……”
疼痛并没有如预期般降临,反而是一个温暖宽阔的身体从背后笼住了她,炙热急促的呼吸喷洒在颈后,男人压抑的闷哼撞进心口,让她心跳都顿了顿。
林岁安颤抖着睁开眼,侧额朝后看,还未等她看清脸,身后抱住她的男人快速松开她,回身制住行凶的歹徒。
沾着血的匕首掉落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男人身形高大,歹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不一会便被对方压趴在地,嘴里骂骂咧咧,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,看样子像是神经错乱。
见歹徒被制服,逃跑的群众纷纷返回,帮助男人一起压制他。
林岁安心脏狂跳,劫后余生令她浑身冒出一层冷汗。
梁校连忙蹲下扶起她,哭得满脸是泪:“呜呜呜!你有毛病啊!吓死我了!”
林岁安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,她眼里只有人群中一身西装的男人,眼眶渐渐红透,那个被她刻意省略八年的名字,此时此刻,冲破心防,宣出于口。
“明昼……”
尾音还未吐出,她便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
“岁安!”梁校大喊。
明昼背脊一僵,下意识回头,目光直直落在林岁安苍白如纸的脸上,心脏像被人猛地攥在手心,呼吸都停了两秒。
“哎哎!”
在惊呼中,刚刚还英勇制住歹徒的男人突然倒下,后腰部位不断渗血,众人这才发现原来他也被捅了。
“快叫救护车!”
4
林岁安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混沌天地间,她身影单薄,独自躺在大雨里,鲜血被雨水冲刷,只余彻骨的冰冷。
场景忽然转变,她一袭病服,站在死寂的太平间,眼前是宋袁冰凉的尸体,对方临死前不断呢喃的嘱咐还不绝于耳。
“安安,活下去。”
……
“岁安,岁安,醒醒。”
梁校的呼唤逐渐清晰,林岁安兀地睁开眼,额头被冷汗打湿,昏迷前的一幕幕从眼前划过,她扯住梁校的手,从担架上坐起来,魔怔一般:“他呢?他人呢?”
梁校以为她在问那个歹徒,安慰道:“歹徒已经被警察带走了,别怕别怕。”
林岁安胸膛剧烈起伏,嗓音染上了哭腔:“不,不是,不是他,是明,明……”
着急的眼泪不断滑落,她咳得脸色胀红,那个名字怎么也无法连贯说出口。
一旁的医生见她情绪激动,连忙按住她:“快躺好,待会就到医院了。”
听到医院两个字,林岁安攥紧心口的布料,不好的回忆猛然侵袭,她难受地阖眼上,不停深呼吸。
梁校知道她最怕去医院,心疼地上前搂住她,轻声宽慰:“没事的,没事的,我们安全了。”
救护车很快就抵达了医院,车门一开,林岁安不顾阻拦,踉跄着跑下车。
梁校吼道:“哎!林岁安!你干嘛去!”
载着明昼的那一辆先一步抵达,救护人员已经将男人抬到了移动病床上,林岁安一眼便从混乱中看到了他。
她喘息着,世界都慢了下来,只能听见自己错乱的心跳。
站在人群之外,发丝凌乱,就这么看着男人黑色的身影,眼神脆弱又无助。
即使腿再软,她还是逆着人流,跌跌撞撞,一步一步走向他,直到那张和记忆里重合的脸彻底清晰,林岁安才颤抖着呼出口气。
原来不是梦。
真的是明昼。
男人双眼紧闭,唇瓣失了血色,视线往下,在触到衬衫上大片暗沉的血液时,林岁安心口一窒,顾不上任何,跟上向急救室转移的病床。
“你是伤者家属吗?”推着病床的男医生看向她。
林岁安吞咽了一口,嗓音哑得不像话:“我认识他。”
话音刚落,床上的男人黑睫颤抖,睁开了眼,漆黑的眸子紧紧锁着她,漠然又深沉。
四目相对,
林岁安没有躲闪,语气坚定:“他是RH阴性血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
医生愣了愣,皱眉审视林岁安,紧接着嘱咐护士:“带她去验血。”
“请跟我来。”护士拦下她。
林岁安被迫停下脚步,明昼从她身旁掠过,二人视线纠缠,谁都不肯让步。
直到手背传来强硬炙热的触感,林岁安心头一颤,低头看去。
明昼沾满鲜血的手紧攥住她的,骨节泛白,力道极重,仿佛要捏断她的指骨。
病床停下,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。
彼此眼里只有对方。
林岁安眼眶一热,呼吸钝钝发痛,再次抬眸。
明昼额角青筋浮动,眼里遍布血丝,死死盯着她,一点没有要放手的意思,反而扣着她的力度越来越大,大到林岁安皱眉发抖。
他身上不断涌出的红色刺激着林岁安的眼睛,她很想反手握住他,可现在救命是第一位。
林岁安紧抿唇,就要甩开,男人看出了她的意图,咬牙开口:“我怕死。”
听到这三个字,林岁安无声哽咽,眼角蓄的泪兀地滑落。
“你不能再丢下我一次。”
嗓音又沙又哑,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透着难以忽视的颤意。
说罢,手松开,无力垂落,明昼闭上眼,坚毅的下颌紧紧绷着,满脸颓败。
急救室大门关上。
林岁安肩膀塌下,往常笔直的背脊像被人打碎了,她撑住墙壁才没有因为腿软而摔倒。
护士见她脸色难看,关心道:“你看起来不太舒服,抽血会晕倒的。”
“我没事,补充点糖分就好了,带我去抽血吧。”林岁安摇摇头。
“你不要勉强……”
“我真没事。”林岁安抬睫看她,瞳仁很黑。
见她态度坚决,护士也不再坚持,叹了口气扶她去到抽血的地方。
梁校在急诊找了半天,才发现林岁安独自坐在走廊上,她连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肩膀,上下打量:“没事吧,哪受伤了么……”
林岁安没有直接回答她,柔声转移话题:“我好饿,你去帮我在贩售机里买点吃的吧。”
梁校顿住,注意到她苍白虚弱的脸:“等着。”
女人刚走,方才的护士推门出来,对她说:“血型匹配,可以输血。”
林岁安并不吃惊,她点点头,就要站起来:“走吧。”
护士按住她:“你太虚了,先喝点葡萄糖再吃点东西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林岁安眼前浮现明昼满身是血的画面,那种出血量必须立刻供血。
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,护士安慰:“医院还有少量血液库存,可以坚持一段时间。”
闻言,林岁安松了口气,恰好梁校抱着吃的跑了回来,一股脑将东西放在椅子上:“巧克力,面包,牛奶,火腿肠,还有泡面,想吃啥都有。”
林岁安一点胃口也没有,但她为了能尽快输血,想也没想便快速喝光两管葡萄糖,随后拆开面包,沉默着往嘴里塞,大口接着大口,眉头微蹙,机械性地咀嚼,噎到就喝牛奶往食道里吞咽,嘴里还没嚼完就拆下一包,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。
梁校看她这幅不要命的吃法,攥住她进食的手,快吓哭了:“慢点吃啊,干嘛呢,你想把自己的胃搞坏吗,本来身体就不好。”
林岁安弯了弯唇,将手抽出来,慢声说:“我就是饿了。”
面包干涩,林岁安吃得眼角泛红,忍住想吐的冲动,自虐般往嘴里不停地塞,吃完三袋面包,她又拆开巧克力和士力架,最后吃到干呕才作罢。
缓了十分钟左右,林岁安盯着自己手背上明昼留下的干涸血迹,一直没吭声,直到护士叫她。
林岁安眼皮动了动,她感到身上力气回笼,站起来就要进去,却被梁校扯住:“你要去干什么?”
“校校,帮我挡刀的人是熊猫血。”林岁安握了握她的手,疲惫道,“我要去救他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梁校眼圈泛红,想阻止,可话到嘴边目光触到林岁安坚定的眼神,又咽了回去。
林岁安很轴,对方又是救命恩人。
梁校松了手,目送她走进房间。
林岁安躺在病床上,盯着雪白刺目的天花板,神色平静。
手臂被止血带束缚,下一秒,针头刺入皮肤,泛起尖锐的疼痛。
随着时间推移,她渐渐感受到后脑开始发麻,眼前浮动着黑影。
可她死死咬着唇,一声不吭。
林岁安闭上眼,湿润的长睫不住颤动。
脑海里都是方才明昼浴血的模样,还有他注视自己的眼神。
深不见底,她一回忆就想哭。
意识涣散间,林岁安恍惚想起从前。
野蛮如风的少年,逆着光,在香樟下对她伸出手。
闪耀夺目到令她眼睛止不住发酸。
他的神情倨傲又痞气,居高临下地睨着她,唇瓣轻扬。
“林岁安。”
“听说你也是熊猫血。”
“我怕死。”
“我们做彼此的血库吧。”
5
【过往——滨宁篇】
2010年8月,沿海小县城滨宁,天气阴沉,闷热又潮湿。
湿咸的海风吹过,是个活物都会被风干,舔起来还带点咸。
明昼拖着28寸的大行李箱,从满是油气和烟味的大巴下来,大巴重新轰隆开走,尾气混着飞扬的尘土直往鼻子里窜。
即便硕大的墨镜遮住大半张桀骜不驯的脸,可依旧能从少年微抽的鼻基底和紧皱的眉头看出,他很不爽。
陈舒玉把他“下放”回来,结果连专车接送都不让。
他忍受身旁大叔将近三个小时的臭脚丫洗礼,二手烟吸得比在网吧通宵打游戏都多。
他甚至不用闻,都能感受到那股复杂的味道已经把他腌入味了。
没等车进站,他便叫司机把他放下来。
这会儿他环顾四周,有点眼熟的路口,身后有家小旅馆,看清名字,不禁嗤笑。
没想到还开着呢。
旅馆旁边倒是新开了家理发店,“我型我秀”,他跟着默念招牌,抬手摸头发。
原先的红色已经掉成了屎黄,发根还长出了黑发,丑得一比,用郑硕的话来形容,像一颗爆浆的焦糖味软糖。
幸亏一张帅脸撑着,把他和普通街溜子区分开来,变成帅气的街溜子。
想到后天要去一中报到,明昼调转脚步,朝理发店走去。
晌午没客人,老板搬了张躺椅放到门口阴凉地,手边一个被挖见底的半拉西瓜,脸上盖着色卡,呼噜声震天。
明昼耷拉着眼,居高临下看着他,摘掉墨镜揣进兜里,抬脚踢了踢椅子腿,轻微的晃动让老板猛一下抬头,色卡掉落,上面还沾着丝口水。
少年脸上的黑沉更深了几分。
“干嘛的?”老板还没彻底清醒,嘟囔问。
明昼手插兜,将箱子随意甩在门口,抬步走进去,姿态懒散狂傲:“染头。”
少年的不爽从头发丝都能透出来,他忍受着头上时不时的拉扯疼痛,指骨死死扣着椅把,瞳仁黑得吓人。
老板丝毫不察,乐呵呵地给他介绍新进的染膏,说贵有贵的道理,最重要的是不伤发质,洗头掉的也少。
巴拉巴拉,混着喇叭里的DJ舞曲,明昼闭上眼眉头紧皱,额角青筋直跳。
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脾气还挺好的。
忍到洗完头发上的染膏,一条带着油味的毛巾突然盖到他脸上,脑子里那根弦崩了。
明昼大力扯过毛巾,甩到池子里,也不顾发丝还在滴水,掏出兜里的钱拍在台面上,拽着箱子就走了。
“哎!还没给你吹发型呢!”老板举着吹风机,看了眼红钞,一脸开朗。
明昼漫无目的走了许久,头发已经半干,他舔了舔干涩的唇,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,突然有点佩服陈舒玉。
人变形计里城市主人公体验生活还有新家庭接待呢,他被赶过来直接从零开始,自力更生。
他烦躁地啧了一声,摸向口袋,还有一包烟,一沓钞票和三个钢镚。
抬眸巡了一圈,目光落在一家门口放着冰柜的店面,貌似是小卖部。
明昼走过去,打开冰柜,拿了罐冰可乐,结完账,钢镚也没了。
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。
刚刚拍给老板的钱,貌似是他一个月的房租加饭钱。
心口一沉,他掏出仅剩的钞票,打眼一看,可怜兮兮的八张。
这意味着,他这个月要靠八百块钱,解决住宿和吃食,还得有富余买烟买零食。
陈舒玉说过,除了学杂费是她交,其他花销的钱她每个月只给一次,花光了就饿着。
靠!
他明小爷受不了这种苦。
怒火上头,他一脚踹开路边的水瓶,瓶子砰一声砸在砖墙上,小卖部旁边的巷子里适时响起一阵女生的惊呼。
惊呼过后是咒骂。
“靠!谁啊!有病吧!”
此起彼伏的,听起来不止一个人。
明昼挑眉,插兜走过去,刚站定在巷子口,一股熟悉的二手烟味便扑鼻而来。
他眯了眯眼,看清了巷子里的情况。
只见一个黑长直女生坐倒在地上,低着头看不清脸,露出的皮肤又嫩又白,所以红痕和掐印也很清晰。
她面前站着三个胖瘦各异的女生,为首的长得不错,只不过唇太薄,单眼皮,显得有点刻薄。另外两个应该是单眼皮的跟班,路人脸,他实在记不住。
看到突然冒出来的少年,三张骂骂咧咧的嘴猛地一顿。
原因无他,黑发的明昼属实帅得有点太超过了。
少年一身黑,牌子的短袖,质感很好,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,喉咙凸骨明显。
短发漆黑冷峭,眉眼精致,眼型深长,双眼皮褶皱浅淡,下颌微微抬起,颌骨棱角分明,朝下看人的时候显得又冷又傲。
唇红齿白,鼻型挺翘,弧度很秀气,冲淡了几分眉宇间的冷漠。整个人看起来精瘦有力,特别是手臂,青筋盘曲蜿蜒,让人看着就觉得欲。
为首的单眼皮率先回过神,冒出和刚刚骂人时完全不同的腔调:“瓶子是你砸的?”
听到这黏糊又娇俏的嗓音,林岁安皱了皱眉,下意识抬头朝巷口的方向看了眼,视线就这么和少年的对上。
女生的脸比身上还白,凤眼微挑,眼睑泛红,眉目温润朦胧,如江南的烟雨,盈盈看过来的目光,透着水汽,叫人心头发痒。
明昼喉结滑动,心跳漏了一拍,从下车开始就积攒的躁郁,被这一眼看得,顿时消散。
女生左颊上有一道暗红的巴掌印,下一秒,她收回眼,回归之前低头的姿势。
明昼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,再次看向单眼皮的目光染上阴翳。
他掏出烟盒,低头抽了根烟叼在嘴边,手指细长骨感,银色耳扣闪烁着细碎的冷光。
他不急着点燃,似笑非笑道:“是我。”
“看你们玩得挺热闹。”
于栗愣了愣,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的画面,有多社会。
眼前跪着一个脸上盖着巴掌印的柔弱少女,自己则手叉腰,眼神凶神恶煞。
在帅哥面前的形象全没了。
于栗心虚地将掌心泛红的右手藏在身后,弯腰扯住林岁安软得没骨头一样的胳膊,强硬地将人从满是粗粝石子的地上拉起来,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,随后扯唇笑道:“身体不舒服还跟我们出来玩,看你,都站不稳了。”
林岁安脚步虚浮,手臂内侧的嫩肉被于栗的指甲掐着,疼得她抿唇皱眉。
明昼看向女生因为被迫起身,膝盖摩擦地面而留下的血痕,漆黑的眼眸更冷了几分。
于栗扭头,眨了眨眼:“你好像不是滨宁人。”
她家开的超市是滨宁最大的一家,每天人来人往,滨宁不大,像这种级别的帅哥,她不可能没见过。
明昼偏头点烟,抬颌,眼神睥睨,极缓地上下打量她,模样要多欠揍有多欠揍。
“关你屁事?”
语气傲慢,足够让人下不来台。
于栗表情一僵,脸颊慢慢泛热,她这会儿倒觉得自己面皮浅了。
“你!”
她松开林岁安前还狠狠掐了一把,林岁安没忍住,泻出一声低低的呻咛,瘦弱的身体晃了两下,肩膀撞在墙上,泛起泪雾的眼再次看向明昼,却又很快移开。
像只悄悄求助的小猫。
被那双要命的眼睛撩过,明昼越发看于栗碍眼。
指节夹着烟,走向她,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带来十足的侵略性和压迫感。
瞧着靠近的少年,于栗心跳不自然加速,她强忍着镇定:“你要干嘛?”
明昼在距离于栗一米的位置停下,眉头拧起,表情是掩饰不住的嫌弃:“我从刚刚就想说。”
于栗吞咽了一口:“什,什么?”
明昼唇瓣轻启,嗓音很好听。
“你的刘海太土了。”
林岁安垂着脑袋,嘴角没忍住翘了翘。
6
于栗到底年纪还小,被这么一大帅哥当众批判审美,她听到自己脸皮碎裂的声音。
于栗下意识捯了捯厚重的齐刘海,身后响起两个跟班没有憋住的哼笑,她动作一顿,恶狠狠地回头睨了她俩一眼。
随后咬牙瞪向明昼,又羞又气,也没了继续教训林岁安的念头。
临走前她还不忘递给林岁安一个冷冷的警告眼神。
林岁安看在眼里,并不作声。
她想起方才于栗扯她起来时,在她耳边说的话。
“高二终于同班了,开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。”
于栗在“照顾”两个字上加重了读音。
林岁安暗自翻了个白眼。
看谁照顾谁。
今天被于栗她们逮住纯属意外,要不是她身体太弱,寡不敌众干不过她们,不然肯定不会让自己白白挨一巴掌。
思及此,林岁安的眸子暗了暗。
哪还有将才眉目如烟,袅袅婷婷的柔弱样子。
三人脚步渐远,巷子里安静下来。
林岁安撑墙站好,呼了口气,慢吞吞地拍掉自己短裤上的灰尘,双腿细长,白得晃眼。
她垂眸注意到膝盖上蹭出的伤痕,面上闪过烦躁,伸手不算温柔地擦拭破皮的伤口,企图将血迹擦掉。
血珠越擦越多,看着触目惊心。
见到这幅场景,明昼皱了皱眉,他本不想再管,可方才女生如流浪小动物一般的眼睛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惹人心乱。
他轻啧了声,开口制止她,语气不算好,甚至有点臭:“再这么擦下去,伤口会感染。”
林岁安动作一顿,抬头看向他。
这人怎么还没走。
她没吭声,默了两秒,随后又低头继续擦。
有风吹过。
尴尬。
“……”
他这是被……无视了?
明昼意识到这一点,忽地用舌尖顶了顶腮肉,气得笑出声。
“喂。”
反骨被激出来,他此时倒不想走了。
林岁安闭了闭眼,攥紧满是血迹的纸团,撩起眼皮再次望向他。
这次总算有了情绪起伏。
不耐烦。
女生湿润乌黑的眼眸清凌凌的,里面没有一丝杂质,淡淡凝视你的时候,仿若吸引一切的黑洞,令人不自觉沉沦。
唇色淡粉,唇珠小巧可爱,这会儿微微抿起,透着倔。
如愿对上这双眼,少年脖颈线条收紧,身体绷直,一道酥麻的电流从尾椎窜上头皮,令他神魂轻颤,一时忘了言语。
指尖烟蒂逐渐熄灭。
天气沉闷,头顶乌云如盖,风雨欲来,树影摇晃,发出簌簌声响。
海风大了起来,撩起少女柔亮的黑发,如同顽皮的猫尾,扫过少年本就摇摇欲坠的心。
林岁安抬手把作乱的碎发别在耳后。
手指又白又嫩,指骨透粉,耳尖莹润半透明。
明昼目光一沉,喉结滚动。
在这个他一直很讨厌的地方,遇到一个长在他审美点上的女生。
是他回来之前,死也不会想到的。
“还有事吗?”
少女清冷的声音把他从愣神中叫醒。
明昼下颌收紧,想抽口烟,可抬起才发现火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灭了,他手一僵,狠狠将烟头捏进手心,挑眉道:“我救了你。”
林岁安压着唇角,眸光平淡:“所以呢?”
明昼耷拉着眼,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:“怎么着都得说句谢谢吧。”
林岁安想笑。
虽然刚才她是有故意展露出弱小可怜的一面,但对方现在这幅理所当然的救世主模样,令她生出一丝反感。
她看得出来,少年身上的一切都不便宜,光是手腕上戴着的手环,就值五位数,卓宁馋了好久,磨着宋叔叔去买给她。
林岁安不喜欢有钱人,他们身上总莫名其妙透露出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慢。
“哦,谢谢。”
说罢,她便直起腰,不再施舍对方任何眼神,慢吞吞拖着步子越过他。
明昼心跳一顿,愣怔间,闻到空气中,女生身上飘散出的桃子味沐浴露香气。
在梧城呼风唤雨的明小爷哪里遭受过异性这样的冷遇。
合着根本不是什么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兔,而是一支满身带刺的高冷小白花。
明昼低眉轻嗤,眼角漫上笑意。
“等等。”他叫住她,语速带着几不可闻的急促。
林岁安停下,扭头看他,不耐烦已经不加掩饰。
明昼转身走到行李边,抓住把手,垂睫看她,冷感的眉眼掺了点吊儿郎当:“能帮个忙么?”
林岁安没兴趣,刚要拒绝,对方却不给她机会:“这附近有房子出租吗,我人生地不熟,想快点安顿下来。”
出租……
捕捉到这两个字,林岁安兀地嘴角一松,戒备和不耐消散,弯起一个浅浅的笑:“我刚好知道。”
瞧着这抹甜美的微笑,明昼眯了眯眼,舌尖扫过牙根。
想抽烟。
林岁安带着他七拐八拐,十分钟后在一排老旧小楼前停下。
小楼靠海,不远处就是海滩,每栋只有五层,走进楼梯间,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,墙皮返潮脱落,每家门口都贴满了小广告。
女生膝盖上的伤已经不流血了,但应该还是挺疼的,她走得很慢,爬楼也有点吃力,胳膊和细腿看起来都软得不像话。
因为热,巴掌大的脸上泛起潮红,颊边黏着几缕发丝,微张口小声喘着,眼神澄澈,对比起来,莫名生出几分惹人生燥的纯欲。
明昼跟在后面,借着彼此高低错落的位置,看在眼里。
他不动声色地沉了口气。
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林妹妹似的姑娘。
跟个草莓糯米团子一样。
二人在三楼停下。
林岁安气还没喘匀,她就屈指敲了三下左边那户人家的门,没一会,由远及近的拖鞋趿拉声响起。
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烫头阿姨打开了门。
“周阿姨。”林岁安扬起微笑,主动打招呼。
因为明昼太高,存在感太强,周立娟抬头第一眼先是看见的他,愣怔时,听见林岁安的声音,这才降低视线:“小林,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?”
真姓林啊。
明昼扫了眼林岁安的侧脸,无声挑眉。
林岁安:“这是我同学,从省城转到这边上学,想找个地方住。”
听到这话,外加林岁安意有所指的目光,周立娟立刻反应过来,接道:“这样啊,快进来说!”
她连忙敞开大门,将二人迎进来,倒了两杯凉白开递过去,笑道:“正好我这套房子要出租。”
“好巧啊。”林岁安捧着杯子,语气吃惊,她回头看向明昼,“那太好了,你不是想尽快安顿下来吗。”
周立娟附和:“家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,你要是租下来可以直接用,不过网线没拉,学生你需要的话我叫人明天来装。”
对上林岁安亮晶晶到刻意的眼睛,明昼眉头轻皱。
他扫视着一唱一和的二人,有种要被卖了的错觉。
明昼思忖片刻:“一个月多少钱?”
周立娟笑:“不贵,八百。”
是不贵,可他妈现在他身上刚好只剩八百。
都交房租了,他连下个月的太阳都见不到。
“算了。”明昼手插兜,转身就要走,一点都不带犹豫的。
林岁安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胳膊。
温凉的掌心贴上硬挺的臂肌,滚烫的触感让她呼吸一滞,却没松开:“嫌贵?”
开玩笑!
他明小爷从小到大嫌弃过的东西多了,唯独没有嫌弃贵过。
他轻嗤,刚想出口辩驳,可口袋里明晃晃的八张大钞,无声甩了他一个巴掌。
明昼喉结滚动,人生第一次因为钱而憋屈到想死。
还是在林岁安面前。
见他良久不吭声,林岁安了然。
她抿了抿唇,转身对周立娟抱歉一笑:“周阿姨,我同学他每个月生活费就八百,您看能不能便宜点,好歹留点饭钱给他。”
周立娟和林岁安交换了一个眼神,沉默半晌,露出一副苦恼的模样,语气听起来好似做了一番强烈的心理挣扎:“行吧,看你还是个学生,给你每月六百,不过水电费我就不包了,你自己用多少交多少。”
“谢谢周阿姨!”
林岁安甜声道谢,扭头瞧明昼还摆着张臭脸,不由扯了扯他的衣摆,低声说道:“说谢谢啊。”
明昼垂睫盯着拽他黑衣的白嫩小手,出神片刻,沉着嗓子,听话地道了句谢谢。
周立娟见房子成功租出去,喜上眉梢,和明昼签合同的时候开心根本掩饰不住。
明昼签完字,默不作声地看了眼乐呵呵掏钥匙给他的□□,还有一旁安静喝水的林妹妹。
越想越奇怪。
怎么就这么顺利。
这房子目测有六十多平,只有一间卧室,浴室小得可怜,擦个屁股都放不开手脚。
敞开式厨房,灶台收拾的倒干净,不过他不会做饭,估计往后只有落灰的命。
整间房子最好的地方是阳台,面朝大海,朝阳和晚霞都能一览无余。
明昼收回观察的视线,半路和林岁安的撞上,对方眼角含笑,好看是好看,但总感觉憋着坏。
周立娟简单交代了两句注意事项,然后就从屋里拿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,和二人打完招呼就走了。
砰的一声门关上,世界归于平静。
林岁安见任务完成,放下水杯,拍了拍衣服的褶皱,头也没抬:“那我也走了。”
“她给你多少回扣?”
少年沉郁低哑的嗓音响起,林岁安心头一顿,抬了抬眉。
倒也不算太傻。
“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”
林岁安装傻。
明昼偏头嗤笑,向后倚靠沙发坐垫,翘起二郎腿,摸烟点燃深吸一口,眉眼在吐出的白雾下极为冷淡:“不明白?那我说得简单点好了。”
“你能从我的六百块里,拿多少?”
7
林岁安不说话了,她不能确定眼前的男生是善是恶,自己明目张胆地让他成了冤大头,是个人心里都会不爽。
现在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再纠缠下去,吃亏的只有她。
“我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,带你来这儿只是因为我知道周姨的房子要出租。”林岁安继续装傻,“上周她孙子出生了,周姨要赶去省城照顾儿媳妇,估计以后就不回来了,着急租出去所以价低。”
“你去打听一下,滨宁地方不大,收入也低,但房价虚高,这种一室一厅,厨卫齐全,还送露天大阳台的房子,月租起码千起步。”
“给你六百一个月,你撞大运了。”
其实林岁安隐瞒了一些些无关紧要的弊端。
例如太潮,隔音差,电压不稳,时常停水停电外……
其他也没什么大问题。
林岁安打量着明昼高挑精壮的身材,无辜地眨了眨眼。
年轻人嘛,多吃点苦,是好事。
林岁安声音清泠,尾调带有南方女生特有的软,明昼听到她这么一大段明显是忽悠的话,却依旧情不自禁地出了神。
等他反应过来,一直忘记抖落的烟灰落在裤脚上,令他不悦地皱起眉。
“嘴挺厉害。”
他哑声总结,眉眼低垂,看不清眼底的神色。
男生不像林岁安见过的那些败家子,他很沉很稳,明明看穿了她的把戏,却还是乖乖签了租房合同。
林岁安看不透这个人。
看不透就意味着危险和麻烦。
她恰恰最讨厌这些。
她等了会,对方却没了下文,于是收回视线:“走了,住得开心。”
说罢,推门离开。
空气重新归于平静。
明昼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,把玩最新款的翻盖手机,直到一根烟燃尽。
阳台门大敞,吹来滨宁湿热的风,不一会就令人口干舌燥。
明昼将烟蒂扔进水杯中,清水顿时沾染浑浊,他盯着水杯,脑海里闪过女生柔软冷淡的侧脸,兀地舔唇哼笑一声,起身走进浴室。
周立娟还在街边等车,见林岁安从巷口出来,连忙抬手招呼她:“小林这边这边!”
林岁安笑了笑,眉眼乖巧:“周姨。”
周立娟掏出方才明昼给她的钱,不带犹豫地抽出三张塞进女生手中:“这是你的那份。”
“不是说好的一百么,怎么多了……”林岁安看着手里的三百块,愣了愣。
周立娟包住她的手,语气夹杂着一丝心疼:“拿着吧,给自己买点好吃的,你妈指望不上,自己多疼疼自己。”
听到这话,林岁安呼吸一滞。
她看着眼前一直很照顾她的女人,生出不舍,吸了吸鼻子,说:“听说梧城夏天比这里还热,您要多注意身体。”
“哎!”
周立娟眼睛泛热,笑着点头。
林岁安是她看着长大的,粉雕玉琢的小姑娘,命却不好。
身子弱,三天两头就生个小病,父亲去世的又早,亲妈还是那个鬼样子。
她是这片为数不多还愿意和她家来往的人,主要是这孩子太不容易了。
唉……
有时候不得不抱怨老天,怎么就那么狠心,把一些大人都经受不住的苦难,强压在一个可怜的小姑娘身上。
送走周立娟,林岁安独自在站台站了许久,直到天边被橙色渲染,风也变得温柔,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滴下,她才垂眸朝家走。
瘦削的身影孤独又落寞。
这下连唯一给她温暖的人,也走了。
她家离周立娟的房子不远,拐个弯就到了,在一片商铺后面,老式居民楼二楼。
林岁安在路口小吃摊买了份鸡蛋饼,上楼开门,屋里漆黑一片,她抬手按亮餐桌上方的灯,看了眼主卧紧闭的房门,将饼随手撂在桌上。
自己则走进浴室洗了个热水澡,再出来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。
窗外雨声渐大。
她走进自己的小卧室。
这套房很小,开始只有一间主卧,她为了有自己的区域,便把紧挨着浴室的小杂物间给收拾了出来,杂物间不足十平,只能摆下不足一米宽的小床,她将楼上人家不要的小孩书桌偷搬了回来,摆在床头,这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桌。
林岁安轻声将门反锁,打开台灯,小而温馨的空间被暖色光晕点亮。
用藏着的碘伏简单涂了涂膝盖上的伤口,然后贴上创可贴便不再管它。
这种小伤她受过很多,身上很少有完好的时候。
林岁安拿出床底的小猪存钱罐,把周立娟给她的钱小心塞了进去。
颠了颠有分量的粉色小猪,林岁安弯起唇角。
这是她的安全感。
她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,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真心爱自己的孩子。
总有那么几个母性弱的妈妈。
卓宁就是其中一个。
卓宁16岁怀的她,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年纪,便有了一个女儿。
所以自然可以想象,她对待女儿并不太上心,林岁安上小学前都是外婆照顾的,外婆去世后,卓宁不得不学习带孩子。
小孩子大多敏感,林岁安能感觉出来,卓宁对她是有几分难言的怨怼的。
似乎是林岁安绊住了她的人生。
就是因为清楚这点,林岁安早早便开始给自己准备后路。
她不求卓宁能供养她上大学,只求对方在她明年高三这个重要的时间点能消停点。
林岁安想考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,哪怕孤身一人很艰难。
但在那里,她不用忍受夜里恶心的声响,不用面对旁人时不时的指点,不用遭受大家的白眼和同情,更不用心惊胆战卓宁哪天真把自己丢掉。
她可以试着重启人生。
两个月前,卓宁在夜总会又交了一个新男友。
在滨宁本地开运输公司的老板宋袁。
二人美其名曰大方谈恋爱,实则就是情人关系。
是的,她的妈妈现在是个人人唾弃的“小三”。
因为宋袁还没和老婆正式签署离婚协议。
而最可笑的是,宋袁的亲生儿子宋思衍,和她在同一个班。
后天高二开学,他俩还是同班。
林岁安坐到书桌前,翻开高二的生物课本,这还是周姨帮她借的。
她盯着书本上草履虫的平面图,不禁想起高一最后一天自习课,她正坐在学校教室里看书,突然从后门闯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胖女人。
女人一眼便瞧见了她,二话不说冲上来扯住她的头发,她被迫起身挣扎,却被女人扇了好几个巴掌,打得头眼昏花。
“你个小贱人的女儿,回去告诉你妈,别他妈躲着不出来,不然我就打死她闺女!”
她被推倒在地,咳得上接不接下气,宋思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拦住他妈:“妈!住手!”
孙玉梅哪里还有理智存在,她和宋袁因为离婚分财产的原因闹了小半年,这才一直拖着没把离婚办了,没想到那畜生竟然在婚姻存续期间先找了个女人,还是夜总会的陪酒小姐。
这他妈不纯纯打她脸么,她和儿子还怎么在滨宁混。
思及此,她全然不顾儿子的阻拦还有小姑娘明显已经涣散的意识,瞧着林岁安那张和卓宁七分相似的脸,气得抬脚踹过去。
宋思衍眼疾手快,扑倒在林岁安身上,帮她挡下那一脚。
之后林岁安就晕了,她依稀记得是宋思衍将她抱上的车。
林岁安仅剩的那点尊严也被彻底撕碎了。
医院病房外的走廊上,卓宁边哭边和宋袁闹,要他快点离婚,不然安安和自己都会被孙玉梅给打死。
宋思衍独自坐在她床边,默不作声地帮她倒热水。
“对不起。”
听着门外卓宁娇滴滴的哭诉,她哑着嗓子替自己的母亲道歉。
宋思衍面无表情: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
幸运的是,宋思衍是个好人。
不幸的是,宋思衍是个好人。
整个滨宁人尽皆知,卓宁是个只认钱的主,最会勾引男人,和她沾在一起准会倒霉。
不信你看,她丈夫就是被她克死的。
而林岁安是她的女儿,也跟着一起被打上下贱的标签。
她理应埋怨卓宁的。
可林岁安不是外面那些人,她是最亲近熟悉卓宁的人。
她知道,卓宁不是贱人,她只是缺爱。
浅薄地认为,把自己的全部献给男人就会获得相同的回报。
没有爱那就钱。
灵魂匮乏的人,总是企图从旁人那里获得关注和爱护。
而真正独立的人,是从自己这里获得安全感。
卓宁心底还是个敏感卑微的孩子,她浅薄,文化低,林岁安就是因为太了解,所以做不到真正怨恨。
她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真正恨她。
思绪回笼,林岁安翻页,扒开笔帽圈圈画画,开始彻夜的学习。
成绩是她现阶段唯一能掌控的东西。
不知过了多久,林岁安闭了闭干涩的眼睛,听到主卧的门被打开的声响,慢吞吞的拖鞋趿拉声靠近,直到旁边厕所门被关上。
卓宁醒了。
虽然傍上了宋袁,可她还没辞去夜总会的工作,依旧每晚出去,只不过不会再偶尔于凌晨时分带男人回来了。
卓宁是在她上初中的时候找到的这份工作。
本质是卖酒陪酒,但夜总会并不反对她们被带走。
心照不宣的,默许了这种行为。
那些被卓宁带回来的男人,在林岁安眼里都是贪婪皮肉的恶犬。
没有一个是好人。
有的会待到第二天早上,她碰到过几次。
夜里被动静惊醒,顶着黑眼圈打开厕所门,就会撞见。
那些落在她身上粘腻的打量眼神,犹如蛆虫,令她止不住的恶寒。
“哎,刚你闺女啊?”
他们出来都会问上卓宁一句。
“比你还漂亮,出来干肯定能挣大钱。”
“那些大老板就喜欢这种未成年小姑娘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啊,上几年级啊?”
“女孩子家家念那么多书干嘛,趁早嫁人得了。”
……
……
种种,种种。
即使她死死堵住耳朵也能透过指缝钻进脑子里。
令她颤抖,愤怒,又无力。
8
本以为和那位只出得起六百的有钱小少爷不会再有交集,没想到,对方竟然出现在一中高二开学那天。
林岁安坐在班级最后一排,视线遥遥投向讲台上的少年。
校服还没发给他,明昼穿着一身名牌,身材高挑,站姿散漫,耳扣也不摘,整个人在灰扑扑的黑白校服堆里,夺人眼球般闪耀出众。
就像意外来到野鸭群里的天鹅。
这个比喻有点夸张,但却很恰当。
少年不管是脸还是那股慵懒倨傲的气质,都和这里格格不入。
明昼也注意到了她,但眸光只是一瞬停滞,很快便自然错开。
“这是从省城转来的同学,叫明昼,以后他和大家一起学习,大家鼓掌欢迎一下。”
班主任王斌笑得像朵绽放的菊花,高声介绍道,边说边观察明昼的表情。
林岁安淡淡扫了他一眼,总觉得从那张精明市侩的脸上看到了小心讨好。
垂下长睫,她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。
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。
即便是滨宁唯一的高级中学,一中的教学水平却并不高,录取分数线低导致收录的学生质量参差不齐,有条件的家庭早早便把孩子送到大城市。
他们所在的高二1班是理科最好的班级,可第一名宋思衍的成绩也才堪堪达到211的水平。
更别提什么竞赛和保送了,压根没有这种人才。
陈舒玉把他踢回来,是想让他明白一点——没有钱和家世,你明昼在哪都一样,没什么独特的。
于栗从对方进门开始,整个人就僵成了雕塑,调头和两个跟班女生互换眼神,她俩也一脸呆滞。
她回正时视线触到低头写字的林岁安,对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。
于栗不禁皱了皱眉。
“明昼同学,要不要自己和大家打个招呼?”王斌笑得眯缝眼能夹死蚊子,暴露出一口黄牙。
明昼耷拉着眼,手插兜,一副没睡醒的松散样:“明昼,明天的明,昼夜的昼。”
昼夜,白日和黑夜。
也指代一切事物的两种相互对立、消长的力量。
他蛮适合这个字的。
看着散漫吊儿郎当,可偶尔眼里露出的锋芒,却让人不敢造次。
看不透。
林岁安在新发的语文课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相比于少年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,她的名字就通俗多了。
岁安,岁岁平安。
这是外婆在她上户口那天临时给她取的,盼她岁岁年年平安健康。
她四岁才上户口,之前一直没有自己的名字,外婆都叫她的小名——平安。
为了讨个好彩头,女孩子嘛,不求她成为家栋、国梁。
一辈子少病少灾,平安就好。
“没了?”王斌轻声确认。
明昼侧额看他,嗯了声。
挺拽的。
这是他留给班上男生的第一印象。
1班整体成绩不错,但刺头不少,特别是团坐在教室角落垃圾桶附近的几个,其中他们又以李成东为首。
李成东不服管教,爱玩爱混,认了高三的傅超做老大,傅超家在滨宁有钱有势,那所“白鑫乐园”夜总会就是他爸开的,传言涉黄涉赌,没人敢惹傅家,所以跟了傅超的李成东也没人敢惹。
他这会嘴里叼着根棒棒糖,望着台上比他高一头,脸又臭又拽的男生,不大不小地呸了一口。
班级安静一瞬,众人纷纷看向他。
明昼微撩起眼皮,扫过去,瞳仁漆黑。
“李成东,你干嘛呢?”
王斌恢复成往日的横眉冷对,质问道。
李成东立刻嬉皮笑脸,捡起刚刚顺带吐出来的糖棍:“没干什么,早上吃多了,想吐。”
周围一圈的男生顿时发出哼笑。
想吐俩字明显意有所指。
明昼下颌轻抬,挑了下眉,他记住李成东和那些发笑男生的脸,心里有了考量。
来之前他就有过预设,猜到这种地方的中学肯定很乱。
像他这种不服天不服地的性格绝对会有老鼠看不惯,从而不自量力地凑上来挑衅。
明昼微微挑起半边眉,心内嗤笑。
陈舒玉,想看我改邪归正回去服软是么。
这么多年生意场上太顺风顺水,您还是想得简单了。
“老师我坐哪?”
见场面凝滞,明昼主动转移话题。
王斌回神,扫了眼台下,最后视线落在林岁安前三排的位置,伸手指去:“那个谁,杨乐,你坐到史磊落旁边去,你的位置腾给新同学。”
“啊——”听到王斌的安排,杨乐发出痛苦的哀鸣。
谁都不想做史磊落旁边,这人又胖又高,身上总绕着股汗臭味,动一下就累就喘,和班上最柔弱的林岁安一起被迫组了个组合,名字就叫猪八戒和林妹妹。
这么侮辱人的行为,也是李成东他们先起哄的。
王斌催促:“快点,别叽叽歪歪的,让你换就换。”
明昼不动声色地看向杨乐瞪着的史磊落同学。
史磊落坐倒数第二排,他右手边空着,而空着的座位后面,就是独自一人的林岁安。
“不用麻烦了,我坐那个空位就行。”
说罢,不等王斌反应,明昼拎着包走下去。
林岁安正埋头温习语文第一课,忽然感觉头顶一暗,有人挡住了窗外照向她的阳光,阴影投射至书本上。
她顿了顿,抬头看过去,少年身形颀长高大,宽肩窄腰,站在她桌前很有压迫感,她不自觉挺直腰背,敲了眼他骄纵坚毅的侧脸轮廓,很快重新低头。
明昼拉开凳子坐下,史磊落往旁边缩了缩肩膀,心里有点不悦。
课桌对他而言窄的要死,本来他一人独占两张桌自在的很,这会儿又坐了个体型不小的,这不得挤死。
少年身上清冽的柑橘味弥漫过来,林岁安笔尖一顿,鬼使神差地发愣。
这个味道,她在滨宁从没有闻到过。
是大城市的味道,是另一个世界的味道。
林岁安眼睫微动,掩盖眼底低迷的情绪。
大课间铃声一响,班级炸开。
从省城来的有钱少爷,自带光环和屏障,没人主动上前和他搭话,明昼看起来也不屑和他们交流。
课桌太小,对他的长腿来说有些憋屈,他身子侧坐,一条腿放在外面,时不时抖两下,就这样,也好看得要命。
女生们按照亲密度各自围成不同的小团体,偷看他,谈论他。
男生们还不清楚他的深浅,不敢冒然去招惹。
只有林岁安和史磊落,宛如俩定海神针,一个看书,一个吃零食,加上一个百无聊赖的明昼,三人形成一道意外和谐的风景线。
林岁安翻着手里曹禺的《雷雨》,侧脸安宁。
看出明昼假装不认识她,林岁安原先心头的紧张和不安消散。
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交集的,没成想凑到一个班了。
不认识也好,这种人看着就招惹不起。
“喂,嫂子,超哥让我问你周末有空嘛?”
突然一道拖腔带调的男声自头顶响起,林岁安眉头轻拢,捏紧页脚。
只见李成东咧着嘴,伸手撑在林岁安的课桌上,正好挡住她看书的视线,迫使她不得不抬头理他。
对上这双如江南烟雨一般的清冷眸子,李成东喉头滚动,笑容也更深了点。
四周逐渐没了声响,大家默契地互递眼神,安静看戏。
林岁安淡淡望着他,没有吭声。
李成东:“超哥准备周末在白鑫办个派对,想请你去玩,一起唱唱歌,吃吃水果,给个面子呗。”
和跟班去小卖部买冰棍回来的于栗刚好在后门听到这句话,顿时,恶狠狠的眼神便射向了林岁安。
林岁安深吸口气,冷白的脸泛出些许不正常的红,她压抑着怒火,一字一句道:“告诉他,我没空。”
女生眼神冰冷,眼底深处漾着同归于尽的狠,不过她掩藏的很好。
她是在高一下学期被傅超盯上的,起因是有天晚上卓宁给她打电话,说自己喝多了下楼梯没踩稳崴到了脚腕,叫林岁安过去接她。
那天夜里下着小雨,家里唯一一把伞被卓宁带走,她见雨不大便跑着赶到白鑫,到门口时胸部以上湿了大半,她没在意,随意撩了撩刘海便进去了。
她第一次进到白鑫里面,迷离昏暗的灯光,震耳欲聋的音乐,穿着性感的跳舞女郎,她像只误入妖精洞的小白兔,一路低着头,畏畏缩缩,半天才在一楼找到坐在角落卡座里的卓宁。
女人喝得半醉,迷糊地搭上她的肩膀,林岁安扶着她往外走,结果不小心撞到了来帮父亲看场子的傅超。
傅超一米八的个子,长相清俊儒雅,可亚麻的发色,锁骨上的纹身,阴戾骇人的眼神,都给他镀上一层疯劲。
林岁安认得他,班上女生都说他是一中的校草。
她低声道歉,侧身越过对方继续离开,可下一秒手腕却被他制住。
“等会儿。”
傅超声音带笑,林岁安却莫名抖了一下。
他走到她面前,松开手腕,指腹却有意无意蹭过她的手心。
“你是她女儿?”
说话间,傅超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胸口,林岁安下意识低头,见棉麻质的布料已经被雨水浸透,内衣的形状在暧昧的灯光下若隐若现。
林岁安猛地挡住胸口,眉头紧锁,死死瞪着他。
“切。”傅超哼笑一声,挑起眉,兴味十足,“我记住你了。”
第二天她刚到教室,便看见傅超坐在她座位上,阴恻恻地看着她,不一会就走了。
没有和她说一句话,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态度。
林岁安,他看上了,别沾。
9
听到林岁安的拒绝,李成东并未当回事,他低头颤笑,笑声愈演愈烈,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甚至有些喘不上气,整个教室彻底陷入诡异的死寂,所有人低着头,不敢发出任何声响。
林岁安沉着脸,拿起圆珠笔,笔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然的锋芒。
“嫂子,开玩笑要有个度,刚刚我就当没听见。”李成东直起腰,一手插兜,一手按在林岁安的肩头,用了力气,嗓音沙哑,“超哥昨晚见阿姨辛苦,还让她早点回去呢。”
“别不懂事。”
撂下这句话,他兀地抬起手,林岁安背脊一僵,脸色煞白。
明晃晃的威胁。
李成东和几个小弟走后,班级里的空气才重新流转,众人做着自己手上的事,似乎习以为常,仿佛这种对话的发生,极为自然平淡。
坐在前排的宋思衍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林岁安,对方恰好也看了过来,二人对视一眼,又各自移开。
这期间,明昼一直没有回头。
他听着身后的动静,观察教室里每一个麻木逃避的人,视线触及宋思衍的动作时,轻顿,随后垂眸思忖。
看来林妹妹果然很特别。
自己的眼光从来就没差过。
嫂子……
明昼淡淡勾起唇,漫不经心地转了下指尖的水笔,冷感的眉眼此刻沁上意味不明的戾气。
超哥是么。
“哎,你叫……史磊落对吧。”明昼突然用胳膊肘抵了抵一旁独自享受美食的史磊落。
史磊落愣了愣,嘴角还沾着薯片渣,望着他点点头:“对。”
明昼笑容友好,看上去十分好说话:“刚刚那人说的白鑫乐园,是KTV?”
史磊落还以为什么事,舔了舔沾满调味料的手指:“夜总会懂么。”
他见明昼满眼无辜地摇摇头,心底嗤笑,什么省城来的有钱少爷,连这个都不知道,看来就是个虚张声势的鸡仔。
“简而言之,就是不正当场所。”史磊落睨他,压低嗓音故作玄虚道。
明昼手撑着头,忍笑:“怎么个不正当法?”
“这种偏远小地方,那么大的夜场KTV,你自己想想,去的能是什么好人,黑白两道,干什么的都有,在里面工作的女人,卖酒陪酒,被看上了就能带走,其他的赌和毒更别说了。”史磊落朝他招招手,示意他低头凑过来,接着耳语道,“听我爸说,就白鑫后面的那条巷子里,每晚都会传出鬼哭狼嚎,都是些赌钱还不上的,打得没人样了都。”
明昼抬眉,若有所思。
“超哥,是谁啊?”
史磊落悄悄瞟了眼身后,嗓音又低了几分:“傅超,白鑫老板的儿子,也是一中的老大。刚才被李成东按住的女生就被傅超看上了,她妈在白鑫当陪酒女。”
闻言,明昼呼吸一滞,眼前划过那天在巷子里女生警惕倔强的眼神,表情淡了下去。
“我奉劝你一句啊,少和傅超李成东他们接触,都是些恶心的臭狗,沾上就倒霉。”
史磊落见他初来乍到,一脸懵懂,好心提醒道。
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,只是因为没有“孝敬”李成东,就被排挤了整整一年,后来他们看出他就是块厕所里的石头,又硬又臭,便逐渐没了欺负他的兴趣,现在成了班里的隐形人。
隐形人也比林岁安好,最多被阴阳挤兑几句。
女生被盯上总会更吃亏些,何况是漂亮的女生。
一整天林岁安都逼着自己认真上课,她不愿意被那些臭虫扰乱自己的脚步,可当放学铃突然响起,她还是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。
傅超那张乖戾的脸浮现,林岁安忍住热气上涌的泪意,死死咬着唇肉。
她不能屈服。
这不是傅超第一次胁迫她出去。
自从被他盯上后,对方隔三差五就会骚扰她。
傅超不知道从哪搞来的她家座机号码,夜里突然打电话过来,她好不容易睡着,被突兀的铃声惊醒,赤脚跑去客厅接,可话筒里沉默不语。
她以为是对方打错了,一开始没有在意,可无人说话的电话一连打了七天。
第七次,林岁安主动冷声质问:“你是谁?”
傅超那低哑冷涩、犹如毒蛇般冰冷质感的嗓音从话筒传来:“是我,傅超。”
那一刻,林岁安如坠冰窖,她赤脚站在漆黑的客厅里,寒意从脚底往上蔓延,直窜入颅腔,令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,心跳加速,呼吸错乱。
她立刻挂断电话,腿软跪倒在地。
林岁安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夜晚漆黑无人的房屋,可现在她抬眼望着似乎要将她吞没的黑暗,从心底生出害怕。
眼泪砸在地板上,她抱着膝盖,脸埋进臂弯,一想到这几天傅超犹如变态的行径,吓得再也无法安稳入睡。
那一刻,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,这世上,好像真的就只剩她自己面对了。
第二天,傅超便叫李成东带话给她。
“超哥放学后在电玩城等你,就穿着校服去,他说你穿校服特清纯。”
林岁安下颌绷紧,呼吸凝滞,脸色极其难看。
直到李成东离开才感到空气重新挤进肺部。
那天放学路上,她买了把美工刀,藏在袖子里,设想了所有糟糕的画面。
如果傅超动她一下,她就敢拉上他一起死。
林岁安想过求助,可没人会帮她。
宋思衍那段时间被孙玉梅送到梧城参加书法比赛,卓宁浑浑噩噩,叫都叫不醒,高一的班主任讨厌她,不,应该说她讨厌班上所有长得好的女生,有时候稍微换个发型都能被她骂是不是要去勾引谁。
很奇怪,有的女性,堪比伥鬼。
林岁安只能靠自己。
结果等她慢吞吞抵达电玩城,傅超却没有为难,只是叫她坐在他旁边,看着他玩,临走前还给她买了奶茶和玩偶。
林岁安心头弥漫着说不出的怪异。
去完电玩城的第二天,她来到教室,把书包揣进桌肚,却受到一股阻力,她伸手把桌肚里的东西拿了出来。
一款昂贵的女士手表,还有一包零食。
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李成东发出夸张的尖叫。
“嗷嗷!超哥出手就是大方啊,看给咱嫂子买的什么!”
这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。
林岁安脸一沉,手捏紧包装带,指骨因为用力而泛白,她冷冷斜了李成东一眼,毫不犹豫地走到垃圾桶边,将两样东西扔进桶里。
全场寂静,李成东表情一变。
“装什么清高啊,心里肯定乐死了,能被傅超追。”
“就是啊,昨天我都看见她和傅超一起从电玩城出来的,手里还抱着玩偶呢,说没谈谁信啊。”
“太装了,受不了,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,跟她妈一个样。”
“哎呦,别说了,人瞪你呢。”
“瞪就瞪呗,我说错了么,长得漂亮就是好啊,钓起人来都心安理得。”
……
傅超很恶毒,他想利用这种方式逼她就范。
他很懂怎么诋毁和摧毁一个女生。
收了她就是拜金,和卓宁没区别。
没收,她就是装就是清高,就是故意钓着他。
不管她怎么做,都会被孤立,被针对。
漂亮不是原罪,可在这个世界上,她宁愿不漂亮。
傅超是个极有耐心的人,他看出林岁安的不情愿和厌恶排斥,所以从没有强硬地逼她做过什么,兔子急了会咬人,何况林岁安还是只带刺的小黑兔。
但传谣却从不停止,他将林岁安和所有人隔开,像后撒尿留下气味一样,一步步将她圈到自己的范围里。
就连李成东也看得出来,傅超这次并不是简单玩玩而已。
思绪回笼,班级里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,她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。
她从不在学校上晚自习,滨宁的晚自习是没有老师看班的,留下来的学生都会大声玩闹,她根本没法好好学。
前年,一个从滨宁走出去的企业家给家乡投资建造了一所大型图书馆,里面环境很好,还有专门的自习室,晚八点才关门。
她花钱办了张借书卡,在幽静的环境里高效学习两小时,没有任何人打扰,那是她感到最安全的时刻。
林岁安下意识摸了摸校服外套里的借书卡,随后将拉链拉好,路过走廊上的洗手间,正要背上书包,脖子却从身后被人用胳膊搂住,她反应不及,被两个人架着拉进洗手间。
一波水流冲过,声响巨大,掩盖了于栗突然扇过来的巴掌响。
脸颊上熟悉的火辣疼痛令林岁安怔了两秒,她很快反应过来,趁着身上桎梏松懈的空档,抬脚踹在面前于栗的肚子上。
“啊——”于栗夸张的痛呼随之响起。
两个跟班愣住,惊诧地看向喘着粗气的林岁安,根本没想到向来病弱的女生竟然会反抗踹人。
“啊啊啊妈的!你竟敢打我!”
于栗从疼痛中回神,气得表情狰狞,上前抓住林岁安的马尾往后扯,头皮上传来的刺痛让她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水,看起来楚楚可怜。
于栗最烦林岁安这张脸,平时又傲又孤僻,可弱起来又虚得要死,那些男生还偏就喜欢她这款。
林岁安反抗的下场就是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,她皮肤细腻,不一会就肿得老高,看起来惹人心疼。
眼睫被泪雾打湿,视线模糊,林岁安被架起胳膊,死死瞪着于栗,凤眸没了往日的淡漠,里面充满了怨毒和狠劲,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去咬上对方的喉管。
于栗被这个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跳,抬手捏住她的下巴,厉声说:“我警告过你很多次,别他妈凑到傅超面前,你就是故意犯贱是吧。”
林岁安嗤笑,上抬下颌,挑衅的眼向下睥睨着她,生生显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,宛如看垃圾:“真不好意思啊,是他一直往我面前凑呢。”
话音刚落,于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,林岁安下巴一痛,蹙了蹙眉。
于栗笑:“不愧是你妈的女儿,都一样贱,以后也是给人当小三的烂货。”
“……”
空气突然凝滞,水池传来水滴啪嗒啪嗒的声响,砸在人心头,缓慢放大,如同战争前的号角。
林岁安一瞬间收敛表情,盯着于栗的眼神宛如背阴墙上的苔藓,透着吞没一切的死亡气息。
于栗后背发毛,下意识松手,声线染上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:“你他妈看什么……”
“于栗。”林岁安打断她,垂眸轻哂,“只是因为傅超吗?”
于栗皱眉:“什么意思?”
林岁安没搭理,扭头淡淡扫了眼架着她的两个女生。
二人见识过林岁安的疯劲,被这么看一眼,手上力道不自觉放轻。
林岁安趁她们愣神,一个用力便挣脱开桎梏。
她没跑,反而慢条斯理地朝于栗走近,在离对方不到一尺的距离停下。
二人个子差不多高,彼此视线相撞。
林岁安那张极为漂亮的脸于栗看得彻彻底底,下一瞬,她竟然率先垂下眸,躲避那双不管是形状还是皱褶都很完美的眼睛。
“呵。”一道不大不小的讽刺轻笑在洗手间回荡。
于栗攥紧拳头,正要推开林岁安,就听见对方清泠的声音在耳边乍响。
轻缓的呼吸拂过,林岁安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笑道:
“不就是因为我看见了你爸家暴你和你妈嘛。”
“就这么怕我说出去啊,嗯?”
最后这声嗯,又轻,又缱绻,宛如情人间的低喃,却令于栗如坠深渊。
如侵立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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